毛坦厂、衡水中学们的战争:撕裂者和抗争者

时间:2019-11-03 08:52:41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原标题:毛坦厂、衡水中学们的战争:撕裂者和抗争者

走向产业化的衡水中学

没有北京妈妈的资源,也没有报名衡中的资格,号称“亚洲高考工厂”的毛坦厂中学成为中国寒门的收容地。对毛坦厂2014级高三复读班的班主任程晓东来说,他的目标是尽可能让班里五十多个复读生都考上大学。而对复读生何飞来说,这里是她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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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任何飞的班主任期间,程晓东定了一个小目标[6]:劝她在校外租房子。何飞成绩不佳,程晓东将此归因为学校嘈杂的住宿环境,如果要大幅提升分数,走读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何飞家境窘迫,高考失利后来到毛坦厂无非就是想抓住这次复读的机会,考上一所相对不错的大学,给全家带来希望。

程晓东对何飞和特地从外地赶来的何父提议筹得租金的渠道:他可以贴补几千块钱,还可以在班上举行捐款。何父噙着拘谨的笑,佝偻着腰将交叠的双手垂在腿上,局促不安地坐在这个在他看来掌握着女儿未来的人身旁。程晓东最后说道:“拯救了你家丫头,就是拯救你整个家庭。”

的确,尽管他们来自于不同的国家,但在莱文、芬博格和程晓东眼里,教育是改变他们那些底层学生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能不能抓住,要靠他们自己。

自救:热血标语与严苛教育

对高考失利的广大中国考生来说,选择复读,相当于选择了一条自我救赎的煎熬之路。

在毛坦厂中学,自救的主要方式是将老师的话奉为金科玉律。比如程晓东提供的走读建议,就被何飞一家高效率地执行,效果也立竿见影:在例行月考中,何飞的成绩大幅提升。程难掩兴奋地对何父说,上二本没问题。这次在何父临走前,他没忘记嘱咐“你们只要负责做好饭洗好衣服,其它的我来管”。

毛坦厂中学的陪读母亲们

毛坦厂四周环山的地理位置,有且仅有一条的对外出口,再加上毫无娱乐设施踪影的小镇环境,在这里,学习就是活着的目的。

无处不在的标语则是学校给予学生的精神洗礼。“像疯狗一样血拼”“流血流泪不留悔”“有来路,没退路,留退路,是绝路”“我要上大学”……这些标语是毛中的象征之一,也成为教育专家进行批判的主要素材之一。尽管专家们并不在意,醒目夸张的标语背后影射的是数万穷学生对人生的希望。

除此之外,信仰救赎显然也在这里找到用武之地。学校旁边那棵被称为神树的百年柳树下,香灰常常堆有一米多高。烟雾缭绕中,每天都会有陪读家长庄重地将红绸锦缎挂在墙上,虔诚地跪在树前,口中呢喃着“求神树保佑”。有时还会出现女学生如朝圣般匍匐着,一步一叩首,直到毛主席像前[7]。

每逢考试,镇上的信仰产业便迎来高峰期。安踏的鞋子,印着金榜题名的孔明灯,六个核桃保健品,能测算高考成绩的算命摊,无论是实用主义还是糟粕荼毒,它们都能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高考临近时,信仰生意也会针对市场需求,展开一系列为庆高考而降价的酬宾活动,家长们趋之若鹜。

为了能够考上大学,时间被严格规定:6点半早自习,8:05上课,12点下课。10分钟吃完午饭,2点上课,5:10下课,5:50晚自习,10:50结束。学校12点熄灯后,住校的人在被窝里打起手电筒,走读的人挑灯到凌晨一两点。老师的权威、夸张的标语、苛刻的课程汇聚成毛坦厂特有的标签。

这套标签不仅适用于中国,莱文和芬博格开设的KIPP,正在将自己打造成“美国版的毛坦厂中学”。

两位年轻教师顺利在休斯顿地区招收了49名5年级学生,基本上都来自低收入和移民族裔家庭。而莱文、芬博格的下一个小目标,就是将他们送入磁石初中(Magnet School)。磁石学校相当于市重点或区重点中学,无论是设备、师资还是学生素质方面都远超普通中学,是标准的中产学校。

莱文、芬博格将原本底层那套放养式教育彻底抛弃,取而代之的是360度全方位的洗脑式教学,和毛坦厂异曲同工。首先,学生们必须熟背校训——努力学习,好好做人(WORK HARD. BE NICE.)。第二步,必须签承诺书,一式三份,老师、家长、学生三方都需要签字保证信守承诺:

教师必须永远比学生早到10分钟,始终能让学生、家长联系到他们。家长必须每晚检查家庭作业,陪孩子一起读书。学生必须每天早上7:25前到校,5点离校,周六和暑期接受补课,上课提问要举手,听讲要坐直,着装要整洁,眼光时刻跟随老师,家庭作业按时完成。

最后,KIPP的学校里还挂满了红色横幅——“勇攀大学高峰”“成功无捷径”等字眼无处不在。一天9个半小时的课堂时间,彻头彻尾的应试教育,还有超负荷的作业量,KIPP的教学之旅以这种违背“美式人性精神”的方式开始了。在这里,学生们不单接受教育,还要接受价值观的洗脑。

写满口号的KIPP教室

因此,一切有可能影响到“上大学”目标的行为都会遭受惩罚。不写作业、违反纪律的学生会被老师安排在教室后面,接受“体罚”,全班将会视其为透明人,不跟他们说话,也不和他们一起吃饭。老师是他们唯一的说话对象,而一旦开口,必须首先保证不再耽误学习。这比毛坦厂还变态。

于是很快,KIPP这种惊世骇俗的教学方式,开始引爆美国舆论界。《休斯顿邮报》记者报道了这样的一幕:寒冷冬夜,一名12岁的少年用公共电话打给莱文请教功课,他必须高举作业本,才能借着路灯看清文字。在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下,全美第一次知道自己国家居然还有这种学校。

用严苛的学习制度帮助底层学生自救,是毛坦厂中学和KIPP不约而同的选择。社会舆论能够接受这种近乎残忍的教育方式吗?

争议:泯灭人性的血汗工厂?

2000年盖普(GAP)公司创始人多瑞斯(Doris)和唐费舍尔(Don Fisher)决定向KIPP注资。新资金的注入和管理模式的转变使KIPP 学校迎来了发展机遇,进入飞速发展的历史时期。2010年,KIPP还获得了美国联邦教育部“创新投资”(The Investing in Innovation)高达5000万美元的奖金。

截至目前,KIPP在全美20个地区拥有242所学校,帮助超过11000名学生考上了大学[9],最终完成4年课程并拿到学位证的占比达38%,这个比例乍看不高,但全国所有出生自低收入家庭的大学生的毕业率只有9%[9]。换个角度的话就是,去KIPP读书的穷人将来成功从大学毕业的概率会是普通人的4倍。

举着KIPP牌子的学生家长

然而KIPP的崛起并没有改变美国教育日渐分层的现实,包括KIPP在内,全国所有大学生的毕业率只有31%,其中来自高收入家庭的占比82%[11]。换句话说,在美国,能够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的人基本上都是权贵子弟,底层子女能拿到本科学历的连10%都不到。

公立教育的不平衡从来都是美国历届总统们呕心沥血想要攻克的难题,远有小布什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近有奥巴马的《每个孩子都成功》。不过总统们对公立教育的重视,并没有阻碍他们将自己的后代送进全美顶级权威的私立学校。在过去的100年里,只有一位总统做了不同的事。

1977年,吉米·卡特(Jimmy Carter)成为美国第39届总统。在卡特的总统提名演讲中,他着重批评了富人和政要竞相把孩子送进私立学校的行为,这导致公立学校被认为是危险和低人一等的地方。上任总统后,卡特第一件事是将自己9岁的小女儿送进华盛顿特区黑人居多的公立学校。

除他之外,再也没有总统愿意将自己的小孩送入公立学校。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曾在一次采访中直言不讳[12],他把两个女儿送去一年学费高达4万美元的华盛顿私立学校的原因,就是他对华盛顿地区公立学校教学质量不放心。在那所学校里,前总统克林顿的女儿、尼克松的女儿以及副总统艾伯特·戈尔的儿子都是校友。

KIPP像利剑一般刺向教育分层的同时,伴随而来的是泰山压顶般的社会舆论。鼓舞学生给官员打电话的行为被认为是操控儿童,高饱和的课堂时间和家庭作业被认为是剥削儿童,强调对老师的言听计从被认为是违反人权。这些声音,在中国的毛坦厂中学身上,亦是变本加厉。

毛中的学生远比KIPP来得癫狂多了。有的学生因压力太大导致腹痛呕吐,被扶去医院;有的学生背着书背着背着就嚎啕大哭,怎么劝也劝不住;有的学生因为做不出一道题,气的直揪自己的头发,把大腿掐的乌青[8]。更多的学生在校医务室,一边输着液,一边捧着书。

尽管如此,毛坦厂的大门依然被踏破。因为对他们而言,人生没有其他最优的选择,毛坦厂中学90%以上的本科率和50%以上的一本率就是他们的出路,高考是他们最后一条捷径。但外界对毛坦厂的评论不绝于耳,其中属“泯灭人性”“扭曲教育”“扼杀创造力”“压抑个性”呼声最高。

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万人送考

这让人想起了一个故事:满载的公交车来了,等待已久的乘客争先恐后,喊着“师傅等等,还有人没上呢!”一旦他们挤上去了,就会催司机说:“赶紧关门开车,没座位了,别让后面人上了。”

05. 尾声:教育公平和顶层设计

今年三月,美国曝出史上最大规模的大学招生舞弊案,行贿金额高达2500万美元,牵扯出的家长非富即贵,不乏好莱坞大牌影星与华尔街明星企业的CEO。

买通监考老师、伪造运动生涯甚至谎报种族身份,五花八门的舞弊手法将这些富家子弟送进了斯坦福、耶鲁这样的常青藤名校。而随后哈佛公布的一则调查报告则更是火上浇油:2021 届的新生中,29.3% 的学生至少有一名父母曾是哈佛学生,而46% 的新生家庭年收入超过50万美元。

美国顶级教育资源世袭罔替的一面展露无遗。顶级名校的教育资源,被利益集团量化成了明码标价的商品。如果父母本身就是藤校毕业的精英,还可以明目张胆的直接捐赠入校。

研究美国教育的Dora Seigel在其2018年6月的博客《赞助到底对申请入学有多大帮助?》中,详细的介绍了这种捐赠的机制。斯坦福的招生人员会每年从学校领到拟好的名单,然后去主动接触这些富豪,捐赠门槛高达50万美元。这意味着普通人即便愿意花钱,也找不到门路。

这样的捐赠足以让一名SAT成绩在1200分左右的学生踏入斯坦福,而通常录取分数要接近1550分(满分1600)。在本次案件中引起中文互联网关注的步长制药董事长女儿赵雨思,其ACT成绩高达33分(相当于SAT1500分),但进入斯坦福却花费超过650万美元,被中介坑惨了。

基础教育的不均衡越演越烈,高等教育被富豪垄断门路,KIPP成为美国教育公平的最后一束火把。

而在大洋彼岸的中国,顶层设计则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教育公平的可持续性。今年7月8日,国务院印发了《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其中点睛之笔是被俗称为“公民同招”的第十七条,核心内涵为禁止民办学校进行筛选选拔学生,学生随机派位就近入学。

通过掐尖生源,打造集团化名校的教育产业化已经日益威胁到社会的教育公平。而伴随着名校、菜校观念而兴起的学区房炒作,用巨大的贫富差距撕裂了社会共识。对基础教育进行均衡化的资源搭配,是本次教育改革的核心思想。在教育焦虑影响到生育率的当下,这些措施无疑具有深远的意义。

白岩松曾说,有一类学校,比如毛坦厂中学,我无论如何做不出任何嘲讽的事情。因为能把院墙外的柳树当神树去祭拜的,都不是富裕的父母。

在《毛坦厂中学的日与夜》纪录片里,有一幕颇值得拿来一谈:一群上了大学的毛坦厂学子回到他们昔日奋斗过、厌恶过的学校,他们在镇上最好的饭店订了一间包间,办了一场迟来的谢师宴,程晓东受邀入席。

饭桌上,学生们纷纷开起了老师的玩笑,谁曾经被老师盯梢过,哪个老师具有极强的个人特色。他们的脸上早就没了在毛坦厂复读时的晦气,显然曾经吃过的苦已经被大学生活彻底填平。如果去年他们尚处地狱泥沼,如今看,个个喜气洋洋,功德圆满。

不止是毛坦厂中学,包括海淀黄庄、顺义妈妈、衡水家长,它们都是中国教育分支下的必然产物,其本质在于中国教育的代际不可传承。在高考面前,每一代都必须重新洗牌,分数是绝大多数人手上唯一的砝码,也是中国广大底层学子能够通过教育,来克服在出身上的种种不平等的最大的机会。

说到底我们民族有着上千年教育改变命运的信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希望,是整个社会的活力源泉。这个国家对抗教育分层的努力,永远都不应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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